马未都:收藏是一种证物
文物兼精神与物质两个方面。一件文物所包含的精神是一种文化,是那个时代人们对世界的理解;而物质自身,除去材质的特性,更多的是前人对精神的具体追求。
文物收藏之所以诱人,藏品增值无疑是最直接的原因。加之中国文物浩如烟海,种类繁多,以个人智力财力精力与之挑战,败多胜少,刺激无穷,这就使生活富足的现代人倍感亲切,乐此不疲。
中国历史上的收藏大都形成于物阜民丰之际。我们熟知的赵宋皇帝宋徽宗,就是一位身体力行的收藏爱好者。时隔千年,我们仍能读到成书于北宋宣和年间的有关收藏的各类书籍。徽宗酷爱艺术,不谙政事,做了国家画院院长,却丢了国家。这让后人对这一段幽怨的历史唏嘘不已,百思不得其解。
这就是收藏的魅力。让一个有着超人智力、敌国财力的皇帝,丧失了治国的精力,留下千古憾事。我们今天仍对赵宋江山所遗留的书画、陶瓷等艺术珍品怀着崇高的敬意。对宋徽宗—赵佶本人的艺术造诣也怀着同样的敬意,因为他创造了一种崭新的书体—瘦金体。
2002年春季,中国嘉德拍卖公司在北京成功地拍卖出宋徽宗的《写生珍禽图》,成交价为2530万人民币(包括佣金)。每一个在拍卖现场的人此时都激动不已。十数人勇敢地举起了手中的号牌,像攀登珠穆朗玛峰一样轮番冲刺。
我在现场,享受着那振奋人心的一刻,所有人对每一次的价格攀升发出惊呼。一位老者,倾自身全部财力,侵终生对艺术的向往,在1300万高价位勇敢地伸出了自己那只苍劲的手。我知道,那是老先生全部的财产。他用行动阐释着收藏的魅力。事后,他对我说,那东西(《写生珍禽图》)属于我了一秒钟。
1300万与一秒钟,是老先生酷爱艺术的写照,我甚至觉得他的1300万与成交价2300万相比,前者更让人感动,虽败犹荣。
这件《写生珍禽图》虽为徽宗本人所绘,却没有落下徽宗手迹,因为何种原因,众说纷纭。但上面却留有另一位赫赫有名的皇帝手迹,这就是乾隆—满清王朝最富魅力的皇帝。乾隆帝为十二帧画面均题有手迹并钤盖收藏章,表明他对这件神品的珍爱。
我们对乾隆的了解,除去学者,大都来自赏心悦目的电视剧。这位风流倜傥的皇帝一生都是传奇。他自称十全老人,文治武功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。乾隆一生作诗四万八千余首,仅比全唐诗少千余首,看官可想,唐朝近300年,有名有姓、无名无姓的诗作,今存累加仅微胜乾隆一人,可惊可叹!乾隆帝不忘祖训,一生射杀猛兽无数,七十多岁高龄时仍每年赴承德木兰秋狝,令今人钦佩。
这样一位皇帝,也同样酷爱收藏。乾隆在位长达60年,后又做了四年太上皇,当之无愧地是中国历史在位最长的皇帝。政事繁重,日理万机。但一获闲暇,他就会取天下宝物自我欣赏,吟诗作赋,倍加赞赏。清档记载着乾隆帝每一次赏古,在三希堂那半间小屋,古物向一国之君诉说着往事。那一刻,乾隆帝身心得以放松,精神获得慰藉。这有《弘历赏古图》为证。
我们今天获得一件乾隆时期的文物已是欣喜,二三百年的时间对历史不过一瞬,但对我们已是遥不可及。在文物面前,不仅我们是过客,连鼎鼎大名的弘历依旧也是匆匆过客。我们在文物面前走过,带着它传授给我们的文化信息。我们接受,我们享受。中华文化就这样通过一件件具体的文物一代代地传承。
盛世收藏,乱世黄金。太平天下,百姓衣食富足,便感到精神世界开始空虚。他们需要精神物质来填补内心的空白。当我们捧着一个白瓷碗时,我们应该知道古人用了上千年的努力,才摆脱了烧瓷中的“黑暗”,同时摆脱了黑瓷碗在吃饭时给心中留下的阴影。当我们用“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”来表达某一种决心时,我们应该了解中国人使用玉的历史。美石为玉,中华民族对玉石的顶礼膜拜,归纳为玉有五德,仁义智洁勇。还有什么理念比这五德更具魅力么?所以古人谆谆告诫:君子无故,玉不去身。藏家佩玉的沾沾自喜就来自于此。
我写这篇文章时,北京惊雷滚滚,夏季夜晚的雨下个不停,一只捡来的大狸猫不耐烦地卧在我的桌上,看我写作。我惊异我们两个互相生疏的面孔,在这一刻为何如此和谐?有生命的物质与无生命的物质,在这一刻获得平衡。历史不会停歇,一刻不停地向前,留下的是物质,带有文化特性的物质就是文物。它是一个证物,证明中华民族曾有过怎样的辉煌,证明人类进步每一步是怎样的不易,这些信息构成了文明的魅力。